我要去飞翔:一个校园霸凌故事,怎样改变着人生方向?
午夜醉酒的卡车司机,将他的整个小镇唯一一辆大鼻子卡车从山腰悬崖倒下来,直冲进镇中学红砖围墙的第二晚上,我趴在油渍麻花的枕头上等待月亮。
茶镇中学生宿舍开朗轩敞的大间,陈列了马厩似的上下床,鼾声如潮,在空旷的校园里来回碰撞。我听到一个声音愣愣地说:
“我要去飞翔!”
整个马厩似的宿舍,顿时鸦雀无声,像飓风熨平了白浪。月光晒下来,我看见远处角落里同样也睡上铺的吴一鹏,翻了一个身,如临死之人挣动几下,接着睡去。他睡得四仰八叉,一张大嘴兀自吧嗒着,像在嚼一种什么稀罕的吃货,嚼得很香。
随即,鼾声又起,众声喧哗。吴一鹏自己,也扯出一种曲折复杂的鼻音,仿佛一根线,捻得很细很长。
我照例无法睡去,我那么多夜里一直无法睡去。由于父亲是村庄里的小学校长,我比同龄的孩童,我得以提前两三岁上学。自从考上了茶镇中学,每个星期天背了一罐两罐的酸菜,和五斤左右甜米,上上下下走大约三十里山路,一路迤逦,往往要到天已擦黑,才能拖泥带水,来到镇上。
从那时开始,我的路程就已经显得比别人更长。我要绕过至少七处路边人家豢养的恶狗,还有一个我连她住的房子都不敢看的美丽姑娘。然后,在每一个越来越深的夜里,孤单地躺在茶镇中学宿舍上铺,凝望故乡的山梁。故乡方向的天空,总是停泊着一片孤独的云朵。
每天每天,我都要在排队时第一个赶去,要不就只能排挤在队伍之外,不管是打饭,还是饭后去溪里淘米,那种考试时成绩遥遥领先的优越感荡然无存。是呵是呵,人太多了,太挤了,太强了,那些比我大几岁的半大小子们,像那个世界里的狼。他们总是拥挤、纷争,砍杀,也总是嘲笑和争抢我们这些弱小者。他们分立为不同的帮派,每个人都惧怕他们,更惧怕他们之间的摩擦与对立产生的动荡。
还会发生过无数次的偷窃。往往是星期天,从遥远大山里的家里拿来米菜,回到宿舍,却发现自己的木箱被撬,空空如也了。还有许多次,排了长长的队,交了钱票,进去食堂里拿自己的饭碗时,却发现饭碗已经端得一碗不剩,自己只好又手空空地站在那里,等待挨饿,等待别人的奚落。
我丢过太多的书和笔,还有鞋子,衣裳,米粮,真是防不胜防。有一次睡到半夜,听到顶棚撕裂的喀嚓作响,一抬头,是隔壁高年级的学长,用袜子套了头你,然后抠出两个眼洞,屈身从顶棚上面悄无声息地漫游过来,使尖刀划开草席的顶棚,下来征粮……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得以永恒,我爱的一切,心里在意的一切,都转眼即逝,永不重现。我只能悲伤地站在那里,将自己置于心碎和遗憾的境地。
我还丢掉过十元钱,于是随后的两周里,一天只吃一两米,变卖了米粮才凑上。那是我父亲让我去借中学后勤主任的钱,用来缴纳学校盖新舍的巨额款项。那笔款项的名字,叫“勤工俭学。”
后来那位也是吴姓的后勤主任,在醉酒后在操场上打篮球时,却不再认识我,这是后话了。
吴一鹏梦话里说到他要去飞翔的第二天的午饭,就又发生了失盗,而且还就是我的班上。胡平的家人趁镇上赶场,从汉江对面的七星坝渡了小木船过来,又走了十几里路,给他送来一碟蒸肉。胡平把肉放到学校食堂里的笼屉里蒸着,等同学们一拥进去,再一拥出来,那一碟散发着奇香的蒸肉,已然杳无影踪。
——十几年后,我在遥远的北京地铁出口,遇到有人兜售文化衫。我选了一件后背上写着“天下无贼”的穿上,不仅是因为自己是被身边的同学偷得怕了,而且更担心因为无休无止的失窃,也不禁惧怕了别人怀疑了我也是贼——
气咻咻的胡平找来了冯校长。冯校长摁响了电铃,把所有正在吃饭的学生,重新召回到兵荒马乱的操场上。队伍列毕,又派老师挨个进入那些散发着刺鼻酸臭的马厩似的学生宿舍里拍门毁窗,翻箱倒柜,但仍是一无所获。
凉风吹过瘦腿,我打了一个寒战。似乎我的寒战一下子就被老师和同学们明眼盯住,人群一阵骚动。队伍像湖水一样,不安地荡漾了一波,随即又安静下来。我没有偷东西,但感觉所有人都在看我,审视我,也审视着他们身边的每一个人,审视着他们自己。
突然,我觉得自己的脸有一点红。我吓坏了。那一刻里,我像真做了贼一样,觉得就是自己偷走了那碟蒸肉。我开始怀疑自己,觉得自己真有偷了这碟肉的可能。而我一怀疑自己,自己就觉得这一切都是真的了。我非常着急地盘算着:如果冯校长早已明察秋毫,立即一声断喝,把我揪出来,押到台上,我将怎么告诉他们,我把肉藏到什么地方?
因为我无从辩解。冯校长肯定会说,如果不是你偷的,你何以脸红?这样的问题,自然永远无法作答的。我勾着头,过了许久,又偷偷抬头,幸好没有人注意我。我暗自咬牙,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脸色,却越克制越脸红,红得发烫,汗水顺着脊背划下来。
这时候,第二轮搜查已告结束,老师们个个双目如剑,都摆出一幅神探夏洛克的派头,但案情一直云山雾罩。接着,用上了“偷肉吃,嘴发渴”的心理战术。但见站在全校师生队伍面前的冯校长,听完主任的附耳汇报,忽然像武侠小说里的泰斗,仰头暴出一串朗笑。笑声有如蝙蝠在黑夜翻飞,也有如一连串后括号,播进人群,播进怯懦的人们的内心深处的角落。
他又用极简短精省的字句,扫射人群:“我们已经知晓是谁拿了胡平同学的蒸肉,但我们给他留下一个最后的机会,希望他主动站出来,我们不会处罚那些知错就改的学生。”
冯校长扫视了所有学生,然后又命令同学们分组互相对视,看是否有人能发现端倪。这个时候,我的心,才平静下来,知道那个贼,真的不是我自己。但我还是恐惧自己的脸红引来怀疑。事情过去许久,那个被命令与我对视的天生斜眼的龚同学告诉我,其实我一脸苍白。
冯校长马上控制住局面,改变策略,轻描淡写地,说,“其实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放大镜下,但我们本着教育和治病救人的原则,不会现在当众点你的名,否则你的一生就完蛋了。希望你自己自觉,下课到我的办公室来,我绝对保密,”等等。他大手一挥,立即解散了人群。
事隔多年,同乡聚首,许多人至今还会抚掌扼腕,叹息那碟蒸肉的下落不明。当我今夜这样被灯光漂白四壁的夜晚来回忆人生,回忆生猛鲜活的茶镇,回忆这些连我自己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现在,我突然明白当年的那碟蒸肉,最终必定是为某个老师或者校工谋得。因为,倘若不是老师和校工收入囊中,为何在学生宿舍里挖地三尺也不见其踪?就算长久饥饿不见油水的肚腹能在三五分钟里一碟蒸肉完全吞吃,但那些瘦猴般的半大小子又怎么能将碗碟魔术般地瞬间变没?
并且,倘若真的不是老师们自坏自毁,当年的镇中学里,何以盗贼蜂起响马遍地人人自危?这当然也是后话了。
我跟在解散的人群往宿舍里走。我总是走在末尾,看到那些比我大好几岁的男孩,像公牛一样互相推搡,打闹,有时候是玩笑嬉戏,有时候真刀实枪。但是,这天的队伍走得缓慢,谁也没有说话。登上到宿舍门前台阶时,吴一鹏不小心踩掉了胡平的鞋跟。
胡平转身就把吴一鹏摁倒在地,举起拳头,像喊一样大声的说:“我早就怀疑你了!”
饥饿不饱,以及馋的未解决,和丢失的愤怒,遍寻不获的无奈,已经将胡平变成了一只拧足发条的闹钟。内里张力过度的一架机器,自己都要跃跃欲走。大家见他动了这么大阵仗,赶紧把厮打一团的两人拉开了。
然后一直到吃午饭,大家都回到自己的铺躺下休息了,两个人依旧不停地骂骂咧咧,最后升级到胡平直接指着吴一鹏,说“吃了那么多肉,你敢一下午不喝水吗?你个贼骨头,看你嘴脸,长得就像贼!”
还不过瘾,接着骂:“你个没娘教的,娘老子也是偷人的吧,真是一家子贼种!”
吴一鹏一梗脖子,伸出头来,涨红的脸有脸盆那大。他把自己的酸菜罐子果断地砸下去。胡平一闪身,接着挫身发力,纵身就到了上铺,抓扯住吴一鹏头发,将他整个扔下地来。吴一鹏借势飞身下床,立定了,看脚下,他的脚边,就是自己刚才扔下的酸菜罐的玻璃碎片,映着窗口落进的阳光,有如一地碎金。
这一日的下午我恍惚失神,不知道自己如何度过。上了两节课,课堂上的学生依旧昏昏欲睡。扎着马尾辫的代数课杨老师——最近还乡,我在老家小城一家银行的贵宾席上,我看到了她。她的胸牌上印刷着支行长字样——但她那时候还是一个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小姑娘,莫可奈何地在黑板上孤独地演算着,最终把答案落在黑板的底端角落,在数字下面划出一道线条。接着转过身,面对学生,怯生生地问:
“这个数,是哪里来的?”
班级是人们,各忙各的,谁泼烤肉理会这些?皮肤黑黑肥儿肥肥的贤娃子,从睡梦中惊醒,漫不经心地回了句:
“偷来的!”
我看见她跑到黑脸膛的贤娃子的座位上去了,俯了身,一双美丽的大眼,很惊讶地定定盯着他。贤娃子这哈怂,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于是师生扭打一处,更多的同学扑上去,劝架和起哄,一片混乱……我无法忍受,终于逃出课堂。
逃出来,我才想起自己还没有淘洗晚饭的米,送去食堂的笼屉。我知道此时不应该去淘米了——我此时一个人回去宿舍,别人怎么看我?我还能说得清吗?
犹豫半天,挨不过饿,我还是去了宿舍。端着碗去往水槽时,路过空无一人的操场,看见满面通红一嘴酒气的后勤吴主任,一个人在篮板下孤独地跑来跑去,运球投球,把一地的煤碴的搅撒得尘飞灰扬。看到我从球场路过,他已经认不出我,反复将篮球砸在我身上,直到打掉我手里的碗。
那一年我九岁。在那一年,我的头发开始逐渐白去。我在黑夜里大睁着大眼,无法睡去,我不知道自己的头发,是在漫长无际的夜晚,随着黑色逐渐地退却而天色一点一点发白时,我的头发也随之白去;或者是寒冷的冬风吹雾,而又在操场上涂满了白霜,也不小心涂在了我挨着窗玻璃头上。
我反复的凝望故乡,我思念着自己的亲人,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和我一样,也在此时凝望,看见我那时的生活。如今我自己也会隔着迢迢时空遥望自己,想切进那时的生活,拉出自己。我会让自己从那时出来,从操场走开,从这样的生活里永远离开。
但是回头遥望从前,昨日重现,隔着时间的重重迷雾,我看见那时小小的我,低头捡起了碗,又踅回宿舍重新打了米,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走出学校后门,蹲在溪边淘洗。等他站起身来的时候滑倒了,跪下去。再站起来时,小腿上被故乡特有褐色砂石硌出几个小坑,血还未及涌出,泪水已经不禁像泉一样迸射和流淌。
我的学习成绩自然一落千丈。我像一匹惊恐的小鼠,血腥的丛林里,每一声响动都让我惊慌。每天夜里,躺在那种用原木制作的粗糙的上下通铺,恓惶地遥望月色下的故乡。故乡是当然无法看到的,看到的只是耸立着冰冷铁塔的山梁。
不久之后,我父亲来镇里的中心小学开会,顺便去了隔壁的茶镇中学看我。听我的老师说了我的成绩下滑得无法想像,就把我召到了班主任的办公室,抄起门后的高粱扫帚就开揍。或者揍得太狠,或者气势太吓人,反正我没法忍住哭声,后来同学说,我被打得哭爹叫娘。
揍过我之后,父亲冷静下来,去找了中学里的远房亲戚,物理课武老师。在他的教师宿舍吃过一次饭后,人间的温暖终于进入我的生活,让我不再过于害怕这所古老的学校。武老师还让他同在茶镇中学当老师的爱人,给我织过一件黑毛衣。
穿着这件款式时髦的黑毛衣,我温暖至心,也发了狠,在武老师的物理课上,连续两周考试都是满分第一。
然而,春天悄然到来,操场上开始长出只合遥看的草意的季节,逃学逃野了的吴一鹏,有一天从校外晃悠回来,随口对我说了一声,“我们去扒火车!”我毫不犹豫地就跟着他走了。
他大摇大摆地从课堂上走掉,走过老师宿舍,走过校长室,走向校园后门边的围墙。离围墙三十米远的时候,一挫身就开始奔跑。离围墙只一步的时候起跳,踩在围墙半中腰,一步就登上了围墙。
等把我拉上去之后,吴一鹏在墙上雄视阔步,站在最高的墙垛,突然对着整个学校破口大骂:“我日你娘!”
这嗓音带血的一声呼喊,把树丛里的麻雀都惊得四散。我怕有人听见,赶紧跳下围墙,来到校外。
吴一鹏继续呼天抢地地喊:“我日你娘,我日你娘,我日你娘!”
瘦骨铜声的胡工,拎着烧锅的钢钎,顺着煤尘铺就的百米跑道扑腾而来。他的样在子像一架发狂的风车,也像一头愤怒的老牛,头顶一盘巨大的犄角,四蹄散开,踢踏着尘烟,呼啸而来。夕阳在他身后闪耀,夕阳几乎是从地平线上平抛过来的光线,给胡工奔跑的身体镶上一层明亮的金边。
吴一鹏张开双臂,日一声,就飞到下墙来。
我们在野地里毫无目标地飞奔,觉得人生无比痛快,觉得自己的心欢畅地发痛。
我们渡过汉江,在七星湖对岸,爬上了停靠在那里等待让行的一列货车。我趴伏在一堆矿石上,不敢抬头,听到对面的列车开过去,飞驰的列车震动得自己身体左右摇晃。
终于,列车长哞一声,启动了,越来越快,把整个茶镇都甩到了再也看不见的地方。列车有力地扭动着,钻进第一个隧道,吴一鹏也平躺铁皮车顶上,张开双臂,紧贴车顶,哑着嗓子喊叫:“我要去飞翔,我要日他娘!”
第一天,我们就被列车,带到阳平关,这是一个大站,一个离家几百里以外的地方。南来北往的货车在这里停了乌泱泱一片,随便地爬上一列货车,就会被纵纵横横的铁道,带到我们不知道的任何地方。
但我们并不敢走得太远,第二天就又爬上往回开的列车往回走,路过茶镇时,我们一边害怕,一边想像那些同学仍在那个红砖起垒的一墙之内夹磨遭殃,幸福终于战胜恐惧,站在货车顶上一齐欢呼。
阳光灿烂的日子,一直无忧无虑地来到期末时间,我们已经再也没钱来维每日吃喝,有时候一饿就是几天。一个傍晚,当我们又在阳平关站跳下火车,吴一鹏蹲在地上开始呕吐。
是飞翔得太久,导致了这样的眩晕吗?我把他拉到铁轨旁的水龙头下。暴露在夏日里的水龙头,放出的水都开始烫手。我和他在那里漱口洗脸,浇湿自己的全身,但他竟然连刚刚喝下的水,都全部吐了出来。
已经深夜,大地还不冷却,铁轨尽头,袅袅娜娜的蒸气升起来,把远处红红绿绿的信号灯扭得弯曲模糊,似将融成流质。我也头昏眼花,想安静片刻,遂转到一处半人高的红砖围起的简易厕所。一进厕所,惊飞的苍蝇就像爆炸一样嗡响了,随即趴得人满脸满身。满地垮水横流,我淹砖头跃了几步,收脚,立定,匆忙尿完,反身逃出来。
——当我第二天再去那个简易厕所,发现粪坑竟然没盖的。如果昨夜自己方便时,再往前走半步,我就会跌落粪坑,淹死在那个离家并不太远的铁路小站。我看到,那个粪坑,弃扔着一只身体开始腐臭发黑的死婴,亿万的蛆虫白花花地满池拱动。
这晃荡的日子,已经实在难以为继。自由自在的飞翔也必将收束翅膀着陆,不可能太长太久。
回家的路上,靠着摇晃的车厢板,我在捡来的杂志上看到一位美国女明星,她扎着马尾,穿着洗得发白的淡蓝色牛仔裤,双腿如锥,胸脯高挺,睥睨众生:她透过杂志粗劣的纸页,用轻蔑的眼神看着全世界,看着蓬头垢面的我。她的上身穿着一件黑毛衣。她穿的那件黑毛衣,竟然和我有过的那件黑毛衣,一模一样。
我知道,自己必将回去,回到那所爬满了蛆虫的粪坑一样的茶镇中学继续打熬。“谁能像一只无脚鸟一样,永远飞在天上呢?”
吴一鹏听了,冷笑一声,说:“叛徒!”
我羞愤无比,支撑着虚弱的身体,提了双拳,去扑他。
他嘴角扯动着,闪出极短的一笑,便背过身不再理我。
等列车又到一个会让站慢下来时,吴一鹏双臂向身后伸起,反勾住黑黢黢的车厢边沿,蜷腿,收腰,反身坐上了车顶。他想看我一眼,但目光走到一半,又转过了头。接着,他纵身一跃,消失在了迅速倒退的茫茫世界。
……那个该死的夏天,过于漫长。我再次回来端坐课堂的时候,武姓教师夫妇,早已辞退了工作,远走深圳。班里最漂亮的女生,那个让美丽得让我看不敢直视姑娘,也已不再读书,嫁给了语文老师,成为我们的师娘。
溽热无比的暑假,葡萄架下或者水杉树上,甚至暴露在阳光下的水管,以及涂满尘灰的窗纱,蝉们无处不在,它们日夜不休,鸹噪嘶鸣。埋头苦读中,我偶然地听到了吴一鹏的死讯。他和故乡的人们一起去了河南伏牛山脉中背矿,含金量很高的矿石粉末是由陡峭的岭上钻井掘出,又由人力驮下去河谷里筛磨淘洗,然后金黄的粉末吸附在一滴雪亮的水银珠上。他或许已经习惯了那样日复一日僵硬的生活,但在某一日出工,背负着沉重的矿袋,双腿随着队伍机械的迈步,却不料一脚蹬空,从峭壁翻滚下落。
事后,有路过了停放了他尸首的小小草棚的村邻,向我们复述吴一鹏失足跌落下的一刻,他说,他看见吴一鹏刚刚失足落下时,装了矿石的蛇皮袋子一直和他纠缠翻滚,越来越快。
最终,吴一鹏挣脱了矿袋,迅速下降。他身上的衣物,也被悬崖边的大树挂扯住,撕得碎碎。他挣脱一切,像一只赤裸的大鸟,开始翱翔。
下坠之中,吴一鹏张开双臂,像两只巨大的翅膀。
他的翅膀,挡住了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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